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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122、1996·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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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2、1996·冬

顧弈牽上青豆, 一半是為私欲,一半是護犢子。程青豆臉孔一板,眉眼一橫, 雖然在他看來毫無威懾,但若徑直撞破孩子的約會,估計會帶去陰影。

青梔皮再厚,也是個丫頭。肯定要面子的。

他得牽住她, 適時控制場面, 防止程青豆行為過激。

不過, 顧弈低估青豆了。青豆在心裏劃清一道明朗的界限:程青梔要是進去上舞蹈課,她今天就當一切沒發生,反正裝聾作啞憋事情是她所長。但青梔若是不去上課, 那她一定要她好看!

具體怎麽懲罰她, 回去再說。她還沒想好。

當場戳破青梔,她倒是沒有計劃。主要是青豆打也打不過她,罵也罵不過她, 在沒有吳會萍的地方,青豆不敢與青梔正面碰撞。

她心裏, 大概也是想護著青梔面子的。這丫頭這麽愛吹牛,看似愚蠢自大,其實是自卑的另一種外化的表現。敏感人最懂敏感人。青豆將心比心, 認為青梔是自卑的。

結果倒好, 這丫頭根本就是個高手。

以認識羅素素的經驗, 這種妖精多是天成。若要後天練就, 沒撩過三四個男的, 根本辦不到。

-

還差五分鐘上課。

青梔和那個男孩站在紅白相間的八角樓前說話, 沒去換練功服。

路過幾個男孩與“青梔相好”打招呼, 青豆猜測,這個男孩估計也在文化宮裏上什麽課。

“這裏除了舞蹈、書法還有什麽課嗎?”

顧弈:“美術、縫紉、茶藝、合唱。各種,挺多的。”

這裏原來叫小南城文化宮,後來改為南城文化宮,主要負責少兒業餘教育和職工、退休幹部的文藝活動,學習氛圍濃厚。另一個工人文化宮比較熱鬧,有很多游樂設施,滑滑梯、小劇場、電影院等等。青豆經常帶東東去玩,算是普通市民的游玩地。

“縫紉?茶藝?那估計是大人上的課吧,小孩子有什麽?”

男孩斜挎的軍帆包膈出明顯的四方角。顧弈指給青豆看:“這男孩估計學珠心算的。八角樓二樓,有個上過電視臺的珠心算老師在授課。”

遠遠望去,孩子們都在往教室跑。只有那兩人杵在門側,太過淡定。

他們的淡定點燃了青豆的不淡定。

她生氣青梔不負責任。上回,青梔與同學吹完牛說上軍藝,青豆壓抑羞恥,沒有罵她亂說話,反過來要求她說到做到,不然會丟臉。她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,可才三天,青梔就翹課。

三分鐘後,兩人走進了八角樓內。青豆拖拽著顧弈,躲在石獅子後頭鬼鬼祟祟。

顧弈向來光明正大,此刻也站得筆筆直,“你現在不像個媽了。”

“哦。”她不在乎。

“你知道像什麽嗎?”

青豆:“像什麽?像爸?”

“像個後媽。”

青豆憋住笑,使勁兒掐他:“有病。”

一點半,陰沈的室外無人游走。

一陣安靜後,樓道裏踢踢踏踏響起腳步聲,是他倆上樓了。

青豆心裏發悶,追了進去。

這回進了樓,兩人說啥,總算聽明白了。

男孩一直在懇求梔子別去北京。那地方他打聽過了,從早上六點練晨功,一天上五六節舞蹈課,跳到天黑,很苦的。

“可是......我姐一定要我去。”青梔很會裝,聽那口氣,青豆差點以為自己真逼她了。

男孩又重覆了一遍,那裏真的挺苦的,去了就要跳一輩子舞。問她,真要去嗎?去了多久回來一趟?

青梔聲音輕如蚊吶:“不知道,聽家裏的......”

男孩低落,磨到二樓好會,仍在重覆確認,就等著青梔回心轉意。

二樓教室裏傳出整齊震撼的撥算盤聲。青梔嬌滴滴催他進去上課。他終於依依不舍,窸窸窣窣從包裏取出寒假作業,“我按照你的字跡抄的,你嫂子應該看不出來。”

“謝謝你!”青梔這趟的聲音終於正常了。精神抖擻!

“這回怎麽能讓我幫你做了?”

青梔:“我家裏最近不管我功課。”

“不過你姐查作業仔細,不知道行不行。我前面抄的比較像,她要是看,你盡量給她看前面的。”男孩嘆氣,“要是我能幫你考試就好了。”

她有心無力,“我也想呢。你要是能幫我考文化課,我就能留在這裏了。”

不光是青豆,就連顧弈都聽出青梔的別扭了。這和平日咋咋呼呼的青梔判若兩人。

青豆蹲在樓梯斜角之下,口型憤怒:“裝!裝!”

顧弈貼墻站立,聽那男生被青梔玩弄於股掌,又好笑又苦澀,等青梔走遠,他拉起青豆:“你們姐倆都挺行。”

“胡說八道。我跟她?”青豆氣絕,“你拿我跟她比?”

她她她她!要是有青梔一半的會來事兒,也不至於和顧弈鬧成這樣。她猜,顧弈肯定是吃不消青梔這樣的姑娘的。

確認青梔去上了舞蹈課,青豆終於松下心中那根弦。

青豆咬牙切齒,這丫頭看這笨,真精明起來一點不耽誤事兒。約會、安撫男孩、搞寒假作業、上舞蹈課,一樣沒落。

開往百花巷的路上,她問顧弈,會喜歡青梔這樣的姑娘嗎?

“不會。”他斬釘截鐵,特別君子。

青豆暗喜,裝模作樣:“就當你不認識我唄。我覺得,你們男人都受不了這種姑娘。”

顧弈嘶了一聲:“見多識廣啊。你認識幾個男的?”

青豆不理會他轉移話題:“就說為什麽不會嘛?梔子不漂亮?”她還較勁了。喜歡也不對,不喜歡也不對。

他不語。

“啊?”

他只得說:“我不喜歡太聰明的。”

青豆:“......”

她理解為顧弈說自己笨。左右不敢打他開車的手,權衡之下,選擇了掐他大腿。

這樣的親密舉動,顧弈看都沒看她一眼。他就算不疼,也會笑笑吧。青豆沒等到下一步反應,沈默地收回手,暗暗失落。

-

顧弈說的太聰明是太會來事兒。

青豆確實不太會來事兒,她屬於扛事兒的類型。

聽上去挺沒意思的,顧弈本來沒明白,自己喜歡青豆什麽,他明明特別不稀罕程青豆那股逆來順受的勁兒。

直到年前一次偶然,他有點明白了——

那次,他和章敏去導師家拜訪。下午,師母睡了,章敏輔導完老師女兒的功課,坐到他對面,擾了他一人下棋的清凈。

她聒噪,問他這學期怎麽不總回家了?為什麽老師剛剛問女朋友的事兒,他不答?

當時顧弈正處於對感q欲寡之時,表情不鹹不淡,沒有作答。

棋局是死局,章敏見他不答,無奈將註意力投入棋局。很快明白這局面無解,遂主動推翻重來。

顧弈趁她擺棋,推窗掏煙,問她抽嗎?

這地兒女人比南城野,不少姑娘抽煙,所以他禮節性問了一下。章敏害羞地低下頭,搖了搖。

顧弈叼上煙,左右掏口袋,沒找著火。

章敏見狀,在導師書房的桌面上幫忙找尋,主動替他打火。

那一刻很短,應該只有兩三秒,但他們都定住了。火苗在日光下躥動,打火的章敏手臂伸得筆筆直,笑得朝氣又用力。

顧弈銜著煙,看著她,沒有主動湊近火。

那簇火先是一猛,很快熄滅。章敏又嘎達按下打火開關,輕咬下唇,緊張地看向他。那雙眼睛,欲語還休。

太陽收攏通黃的光線,顧弈退後一步,唇瓣微動,對她說,謝謝,我自己來。

章敏十分受辱,把打火機往桌上重重一拍,辮子一甩,扭頭碼棋去了。顧弈默默點火,悶了口煙。

縷縷煙絲中,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兒。嗯,他就是賤的。

-

火車還有3小時檢票,顧弈不緊不慢打了兩局九球,和虎子嘮了會嗑,才在程青豆暴跳的催促中往火車站走。

這條路去年冬天他們走過一回,去年夏天走過一回,這趟又是一個冬。好像每回往火車站走,心境都不一樣。

顧弈將車停在顧燮之朋友的雜貨店前,從後備箱取出行李箱。

他進去跟叔叔打招呼交鑰匙,青豆沒跟著,安靜站在路口,遙望不遠處的人山人海。

她感慨,這幾年南城外地人變多了,以前火車站前頭可沒這麽多人。一張口,嘴裏猝不及防吃進一顆硬物。

“嗯?”舌頭一攪,青豆眉眼舒展。是梨膏糖。

雜貨店玻璃櫃臺的中央擺著自制梨膏糖,顧弈拿了一袋。他小時候特別喜歡看青豆吃糖。她含糖攪動的時候,酒窩一閃一閃,捉摸不定,特好玩。

此刻也是。褪去小時候爛漫的傻氣,取而代之的是姑娘勾人的靈動。

她邊含邊問:“我補了牙以後是不是要少吃糖?”

他無所謂道:“你吃唄。”

她笑:“可以嗎?可以正常吃糖?”

他痞笑:“壞了再補。”

青豆拿眼剜他:......”

火車站前那條路擁擠不堪。除了乘客,一大半都是販子。顧弈沒讓青豆進月臺送他。現在是春運期間,她這麽小個兒,別被踩著了。

青豆亦步亦趨,非要跟著:“我想看你上車。”

“不用。”他把她按在原地,“你別過去了,我自己進去。”

青豆堅持:“我送你啊,你上車還有半小時呢,我們還可以說會話。”

他嘆氣,將行李一擱:“就在這兒說吧。”

石墩子上全坐著人,他們沒地兒坐,只能幹站著。

青豆不解:“我們進去呀,在外頭站著幹嗎。”

“我進去,你別進去。”

“啊?”她嚼碎梨膏糖,“我不進去,那我過來幹嗎?”

“是啊,我也不知道你過來幹嗎。”他沒要家裏送,沒要虎子送,就是不喜歡月臺送別。有過與青豆告別的經歷,他更願意一個人簡單幹脆地走。

倒是青豆堅持要送。

“真的不要我送嗎?”青豆指了指南城火車站五個大字,“我送你到門口好不好?”

他見她堅持,替她劈開人流,擡高音量交待道:“那你等會出來的時候小心點。”

“好。”

他們肩頭艱難挨碰,抵住四周推來的活動性阻力。終於擠到門口,青豆在這隆冬的室外都要出汗了。

顧弈張臂,小心護著她,問:“送到這裏行了嗎?”

青豆腳跟前後小範圍地移動位置,防止自己被推走。她仰起臉,主動跟顧弈討個示下:“顧弈,我們算是和好了嗎?”她擠出兩顆漂亮的酒窩,努力自然,不讓局促被讀出來。

他們好像好了,但又好像不太好。上回來送他,青豆還沒反應過來那是分手,這趟她不想這樣半吊子,遂擱下臉面,要一個清晰直白。

貝齒在下唇咬下兩排陷落,青豆拽著顧弈的手腕搖來搖去:“嗯?”

顧弈看向她,胸膛劇烈起伏著,裏頭好像有個家夥要掙脫著跳躍出來,可轉瞬又平靜下來。

他深吸一口氣,避重就輕,拍拍青豆的頭,掩飾得極好:“乖。”

說完,他頭也不回地走了,忍住了吻她的沖動。

鄒榆心說過,顧夢看似狼心狗肺,實際敏感易怒,血是暖的,而顧弈看似恭謹謙讓,實際冷酷無情,血是冷的。她的理由是,只有冷血的人才可以對一切都這樣淡然,不常陷入悲傷和情緒波動。連高考填志願都可以吊著父母,自己做主毫不慌張,還有什麽大事不能成。冷血者才可以摒開情緒,一路往前。顧弈深以為然。他一直以為自己鐵石心腸,什麽事兒都雲淡風輕。

但那刻迎上程青豆的眼睛,他居然有痛感。

-

青豆站在原地,眼裏冒熱淚,心口冒火氣。什麽呀,乖什麽呀?她還不夠乖嗎?

青豆流了幾行淚,想試著追進月臺,但實在太擠了,很快頭暈目眩,隨人流撤離。移動時,她幾度想返回,又被自己難得的傲氣說服了:被人打了左臉,難道要再伸去右臉嗎?我才不是那號人呢!我要有志氣。

人潮湧動的火車站,喇叭聲此起彼伏。

青豆就像一顆豆掉進了豆缸,迅速埋沒人海。她沒機會再知道,五分鐘後站內一片黑壓壓裏,劈開的一小道弧線。

她不知道的事情很多。顧弈好多事兒都不會說。

而那麽多事情裏,光是知道的一點點就足夠她暖得發燙了。

青豆抽泣站到公車站牌下,好不容易找到根桿支住自己,兩手終於不用當盾推人,如釋重負地穩當當落進口袋。

運動後的指尖躥上蟻爬的麻木感。

青豆抄進去好一會才生出知覺,摸到那個奇怪的硬物。

一打開,是四塊梨膏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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